泥頭車
2024-06-30
大概十年前,我上高一那會兒,學校開始嚴查私帶和學習無關(guān)的物品,同學們藏在宿舍里的手機,攢飯錢偷買的PSP,甚至塞在床板底下的盜版《三國殺》,都慘遭宿管大爺沒收,全校住宿生哀鴻遍野。
好在,以“提高閱讀寫作水平”為目的購買的期刊雜志,并不在“刀狩令”的范疇內(nèi)。一時間,全校晚自習的閱讀率直線上升——對我們這些頭都學禿了的學生來說,只要是與教科書無關(guān)的東西,就算是洗發(fā)水瓶子上的標簽也會抓過來品讀。
那時候,我時常作為班里的書刊掮客,跑到校外一公里遠的報刊亭里采買雜志。還依稀記得,除去幾本“違禁”的漫畫雜志,當年最受歡迎的是《科幻世界》和停刊在即的《大眾軟件》,每次買來都會被第一時間借走。
可惜的是,這些廣受歡迎的雜志卻不怎么常見,它們的進貨量本來就少,隔壁班的掮客還經(jīng)??煳乙徊?,以至于供應時斷時續(xù)。
真正被廣泛傳閱的雜志,還要數(shù)《意林》《讀者》《青年文摘》為主的文摘刊物,它們最大的優(yōu)點在于可以光明正大地讀,被發(fā)現(xiàn)了大不了就說自己在“鍛煉議論文水平”——當然,這都是純扯淡,通常翻開這些雜志,大伙都會默契地無視掉里面絕大部分的“心靈雞湯”和“新聞時事”,直奔“幽默與笑話”板塊。
時過境遷,脫離了高壓生活的我們已不再需要靠雜志解悶,報刊亭和紙媒在互聯(lián)網(wǎng)的擠壓下變得瀕臨滅絕,當年備受歡迎的“大軟”和《科幻世界》也陸續(xù)經(jīng)歷了??蚋陌妫浴兑饬帧贰蹲x者》為主的期刊文摘,卻仍然活躍在人們的視線內(nèi)。
“大軟”??暗淖詈笠黄冢?018年他們曾短暫復刊,但很快又再次沉寂
只不過,它們?nèi)缃竦摹盎钴S”形式卻顯得有些詭異——比起仍在持續(xù)推出的新刊,網(wǎng)民們的目光幾乎全部集中在了許久之前的“舊刊”上。更準確地來說,是“舊刊”上的那些“逆天公知文”。
眾所周知,在某個平行世界的某個次元里,日本的十一歲孩子在夏令營上可以負重20KG,在風雨交加的泥濘大草原上徒步一百公里,即使發(fā)著高燒也能硬撐著走到終點;美國的孩子則能把四杯25℃的溫水合成一杯沸騰的開水;德國建造的下水道堪用一百年,還能在三米之內(nèi)的小倉庫里找到油紙包的備用件;澳洲的蒼蠅會采蜜,只因環(huán)境太優(yōu)美;日本人的盤子一定要洗七遍,中國人洗五遍就要被全國通緝。
這些玩意,即使放在“國人自信力”尚未普遍建立的上世紀,尚且都有廣泛的質(zhì)疑之聲——早在1994年3月5日,也就是《夏令營的較量》刊載在《讀者》雜志1993年11月刊,引發(fā)社會轟動的不到半年后,《北京青年報》的副總編就在《北京青年報》的周末版頭條刊登了一期名為《杜撰的較量——所謂日本孩子打敗中國孩子的神話》的文章。
圖為《青年目光:《青年周末》封面文章故事》中的再刊載
文中,作者用多條翔實的證據(jù),一一打臉了“夏令營”文中的種種神論——所謂的負重20KG徒步一百公里根本不存在,實際的重量是文中的一半,徒步的距離也只有二十來公里;中國孩子嬌生慣養(yǎng)吃不了苦的情況,也根本不存在。文筆辛辣,觀點銳利,堪稱是最早一批的“拷打文學”。
在文章的最后,作者還頗具前瞻性地提出了這樣的觀點——我們總是在反思,而往往又是錯誤地反思或犯反思的錯誤。
當年尚且如此,在如今的“后公知”時代,這些充斥著自卑和媚外,嚴重脫離實際的產(chǎn)物更是沒有絲毫的容身之處,它們被頻繁從故紙堆之中翻出,供人們“拷打”。
作為當年“爆文集合體”的《意林》《讀者》等文摘雜志,“不幸”成了這些公知文的高密度聚集區(qū)——畢竟,在那個“人均反思”的年代里,這類“放眼看世界”的文章,就是最受追捧的“好文”。
于是,在如今的互聯(lián)網(wǎng)上,文摘雜志幾乎成了“假洋鬼子”和“愚蠢公知文”的代名詞,在各個視頻平臺隨手搜索某部雜志的名字,出現(xiàn)的結(jié)果幾乎清一色的都是“回旋鏢”和“拷打”。
這些視頻幾乎都像是同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。首先,拿出某期許久之前的文摘刊物,隨手打開一篇文章——通常是對著外國歌功頌德的文章,包括但不限于如下內(nèi)容。
“美國的橋墩造得細,是因為他們從不貪污也不浪費,需求是多少就造多少,反觀東方大國,一味造粗,不知道貪墨了多少銀子?!?
“英國警察不抓偷車賊,是因為賊沒戴頭盔,害怕貿(mào)然追擊讓賊出車禍危及生命,對生命的敬畏令人佩服?!?
“美國人不讓小孩子接觸過多知識,是為了讓他們保持對知識的渴望,這樣才能將其轉(zhuǎn)化成智慧,反觀東方大國,從小給孩子灌輸知識,只會讓孩子學傻?!?
隨后,作者再找出與這些吹捧完全相悖的新聞報道——怎么前腳說著“言論自由,邀請敵國總統(tǒng)辯論”,后一腳就大肆逮捕自家抗議的學生了呢?
于是,一則標準的“回旋鏢拷打”就完成了。
許多作者還會在視頻結(jié)尾給這些文章的“主角”加分,用以比較哪個國外的月亮最亮最圓。目前來看,歐盟家族獨占鰲頭,美國日本不分高下,澳洲袋鼠后來居上。
只是,隨著加入“拷打”大軍的人越來越多,拷打視頻的點擊量卻逐漸下降——畢竟,如何逆天的文章,看多了也會審美疲勞,再加上眾多拷打人士的飽和式打擊,“拷打撞車”的情況也不在少數(shù)?!翱酱蛄饕曨l”急需一個能夠讓他們做大做強,再創(chuàng)輝煌的新活。
任憑誰都想不到,親手為拷打大軍奉上狠活的,居然是文摘雜志編輯部自己。他們做的事兒也很簡單——在前不久,絕大部分標題里帶有特定雜志社“拷打視頻”,都在幾乎同一時間點被舉報下架了,甚至還有作者收到了《讀者》雜志發(fā)來的律師函。
雜志社方的立場很簡單——“視頻誤導廣大群眾與投資者對我司的看法,惡意引導觀眾在‘評論區(qū)’發(fā)布不實言論詆毀某雜志社集團,文章內(nèi)容描述我公司發(fā)布的文章存在騙人行為?!笨偟膩碚f,就是視頻作者侵犯了自己的商譽。為此,他們要求下架視頻,道歉賠償。
然而眾所周知,檢驗狠活的唯一方式,就是“補檔”二字。以上所有拷打提供的節(jié)目效果,都抵不過雜志社們?yōu)檫@些視頻奉上的投訴舉報,以及給作者們送來的律師函。
拷打大軍如獲至寶,趕忙將雜志社的“圣旨”奉為圭臬,紛紛嚴格按照要求,發(fā)布了“道歉視頻”——當然,這里的道歉,并不是雜志社想要的道歉。
他們的道歉,首先要向大家展示收到的“舉報通知”和雜志社的“道歉要求”,再以“鄭重”的口吻說出那句“紅豆泥私密馬賽”。這還沒完,為表“誠意”,他們還要365天連續(xù)不間斷地出視頻道歉,并在視頻中每天朗讀一篇刊載于該雜志的文章——這下圖窮匕見了。
你猜得沒錯,這些文章還是之前的那些“逆天公知文”,只不過這次的拷打方式換了個花樣罷了——“他們說我罵他,還讓我道歉!”“你怎么罵他了?”“我把他們說的話原封不動又說了一遍?!?
于是,眾人都哄笑起來,抖音B站的內(nèi)外都充滿了快活的空氣。
其實,雜志社舉報拷打視頻的意圖并不難理解。如今,《意林》《讀者》等文摘雜志早已不再像當初那樣,刊載大量的“公知文”。翻開一本近期的《意林》,能看到的幾乎也就是散文雜談、心靈雞湯和寫作技巧——可以說,他們已經(jīng)“從良”了,卻還在為十幾年前的歷史包袱不斷損失聲譽。
甚至,有不少原本沒有刊載在《意林》《讀者》等雜志上的“逆天公知文”,也在互聯(lián)網(wǎng)的口口相傳中,在人心中烙下了“意林”的刻印——實際上,“四杯25℃的水合成開水”的文章完全是網(wǎng)友玩梗的杜撰,從未在這些文摘雜志上刊載過。可各大評論區(qū)里的網(wǎng)民們卻毫不懷疑他們的出處來自《意林》。
可以說,在這個層面上,他們確實有理由去“伸冤”。
然而,連互聯(lián)網(wǎng)尚且都擁有記憶,擁有無數(shù)份印刷拷貝的紙媒就更不用說了。當初的“呈堂證供”,如今還陳列在各大書城和舊書店的貨架和倉庫里。
如今的網(wǎng)民們將它們從故紙堆中翻出,細數(shù)其中“回旋鏢”的行為,即便確實會對文摘雜志社的“商譽”造成損失,卻并非“有失公允”的行為——畢竟,絕大多數(shù)的“拷打視頻”,就真的只是在朗讀他們親自刊載的文章罷了。
因此,即便《意林》《讀者》如今的惡劣的風評確有幾分是擴大化與強行附會的產(chǎn)物,但絕大部分的原因,還是要歸咎于它們當初審稿、發(fā)稿時不負責任的行為。畢竟,“逆天公知文”的一大特點,就是為了吹捧國外不惜歪曲事實、違背常識,而無法發(fā)現(xiàn)這些錯誤——或者即便發(fā)現(xiàn)錯誤卻仍然選擇刊載的雜志社,必然對此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。
如今,“向《意林》《讀者》道歉”的風潮木已成舟,大有一發(fā)不可收拾之勢。雜志社固然可以再次選擇對著這些視頻按下舉報和發(fā)送律師函,但這樣做的效果卻也早已不言而喻了——舉報和補檔,只會進一步增加“拷打視頻”的含金量。
這些想要扭轉(zhuǎn)自己風評的文摘雜志,所能做的事情,恐怕也就只剩老老實實地做好本職工作,別給二十年后的下一個“狠活”留下口實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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