Marvin
2023-10-22
電影《放逐》里有一個情節(jié),吳鎮(zhèn)宇、黃秋生、張耀揚和林雪四人組,因為一個硬幣的正反選擇錯誤,放棄了個“獲得”一噸黃金的機會。即便在劇情里,這四位帥得能把人掰彎的大叔,甚至都搞不清楚“一噸黃金”具體有多少,但他們也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——大概是黑社會們難得的實現(xiàn)階級躍遷的機會。
因此,一向以“丟雷樓某”等“粵韻風華”享譽內外的肥雪老師,在那之后也被迫做起了蹩腳詩人,不斷發(fā)出靈魂拷問——一噸夢有多少?一噸愛情有多少?一噸辛苦又有多少?
關于這段劇情我們能有非常多的角度去解讀,但放在今天這篇文章里,我們可以選擇最通俗的那一個——當金錢的數(shù)字大到某種程度,無論得到還是失去,它都將摧毀你認知中那被稱之為“正?!钡臇|西。
我們今天要講的故事,關于一個普通人與他那“不正?!钡?500萬。
最近有一位叫“凌達樂”的抖音帶貨網(wǎng)紅,在直播的時候曝光了自己的收入。說今年才23歲的他帶貨七個月,總共賺了3500萬,平均每個月五百萬,今年還買了套價值1100萬的豪宅。前后不超過20秒的直播錄屏,簡直是近段時間魔幻互聯(lián)網(wǎng)的絕妙切片。
這個段落之所以成為話題,完全是因為一個幾年前還在工廠打螺絲,在發(fā)廊洗頭的年輕人,拿到了一份摧毀認知的收入,靠的卻僅僅只是在抖音上賣小零食。對將財富自由作為人生目標的絕大多數(shù)人來說,這都算是個天文數(shù)字——甚至,他們從小到大見識過的星星,都未必能達到這個量級。
即便你知道他這份收入里有一小半乃至一大半要繳稅,即便你知道他這3500萬里有超過1000萬是成本,但這個收入數(shù)字仍然足以突破絕大多數(shù)人的金錢觀——畢竟,我平時一個月下來兜里能剩下500塊都覺得人定勝天,確實無法想象一個月能賺500萬的人生究竟長什么模樣,總不至于真的用金鋤頭耕地。
故而,有的人對此原地酸得質壁分離,有的人對此好奇得渾身上下有小黃雞在爬,有的人恨得開始痛斥資本與流量時代,有些人一眼掃過后留下了互聯(lián)網(wǎng)式的“已閱”——點贊。死生男女,聲色犬馬,落差之下,各有不同,但大抵都有些“夢完黃金夢黃粱”的惆悵。
但這其實是個既有趣又無聊的選題。只不過,有趣的地方其實是“凌達樂”這個人,這個我們馬上會講;無聊的地方反而是那3500萬,這個我們后面也會講。
凌達樂是個普通人,幾年前進過廠打螺絲,賣過奶茶也給人洗過頭,拿著不超過三千的平均月薪,吃著不超過十塊一頓的蛋炒飯,年輕的同時看不見希望,標準的時代棄子模板,宛若即將被社會進步碾碎的原材料。
但因為互聯(lián)網(wǎng)的出現(xiàn)——或者說,短視頻平臺的出現(xiàn)——他有了不那么普通的機會。
在之前的某篇文章里我曾說,短視頻平臺讓所有失語者手拉著手迎來話語權上階層躍遷,在它茁壯成長后,互聯(lián)網(wǎng)的鏡頭將對準更廣闊的普羅大眾。很顯然,它不僅將對準被世界以往的廢料堆,也瞄準了社會工廠的進料口,并伴隨著這個過程一直走著循環(huán)。
凌達樂便是在這條通道上,走向了互聯(lián)網(wǎng)時代的另一條生產(chǎn)線——一條更互聯(lián)網(wǎng),更荒誕的生產(chǎn)線。因為一條說他長得像偶像明星“鹿晗”的評論,他開始模仿起了那個他之前都未必了解多少的人——要知道,無論是他的生活,還是他所模仿之人粉絲的生活,距離他可能都有些遙遠。
山寨明星是條很有趣的路。或許是娛樂圈的偶像們產(chǎn)能確實不足,嗷嗷待哺的粉絲們需要更多的代餐來實現(xiàn)營養(yǎng)均衡,又或許在這個什么都能被娛樂化消解的時代,山寨明星也是一種用更極致的娛樂來消解娛樂的一種方式。
我們能經(jīng)??吹健澳7滦恪背蔀榫C藝節(jié)目的固定保留節(jié)目,能看到“小馬云”憑借“模仿秀”走上另類人生巔峰。
囊括了十幾個李連杰、成龍、周杰倫、劉德華、謝霆鋒、任賢齊等山寨明星的電影《追影》,我愿稱之為世界級非物質文化遺產(chǎn)
基于這套邏輯,經(jīng)過一番既不復雜也不漫長的心理掙扎,“凌達樂”短暫地消失在了互聯(lián)網(wǎng)中,“鹿哈”其人“堂堂出道”。
由于這是套通用邏輯,能夠應用于短視頻奔流年代的自然也不止“鹿哈”一個,在某次與“黃子誠”進行了“金風玉露一相逢”般的連麥后,以他們兩個為班底的全新山寨偶像團體“ESO”出現(xiàn)在了大地上,并以疾風驟雨之勢給那時的內娛帶來一場小小的地震。
“鹿哈”“黃子誠”“易烊干洗”“林俊絕”“王二博”,盡管不知道這個組合名字中的“E”發(fā)不發(fā)音,但這個陣容對于“地下偶像界”而言確實有著不亞于原版的重磅。一直以來,“山寨明星”這樣的互聯(lián)網(wǎng)小丑品種大多都是單打獨斗,能夠集聚成團,大抵也要感謝互聯(lián)網(wǎng)的海納百川。
但不得不承認的是,“ESO”成團后的喜劇效果也確實堪稱頂級,不僅有著主要成員因為要考駕照,出道不到一個月就暫?;顒拥哪Щ门e動,也有著全員齊聚,震撼回歸直播當夜樂極生悲,慘遭城管驅逐的極致節(jié)目效果。
圖源:B站@名模野子_
相較之下,“ESO”全體成員在活動時的謙卑內斂與業(yè)務水平低下簡直無關緊要,他們一切抽象的日常運營,都只是為他們那份互聯(lián)網(wǎng)小丑的自知之明添磚加瓦的佐料。
“ESO”成員黃子誠
抽象時代,能不能整活,能整出多好的活,能整出多少活,直接決定了互聯(lián)網(wǎng)小丑的生命周期,這條生產(chǎn)線在龐大基數(shù)與階層固化支持下有著非凡的產(chǎn)量,每年生產(chǎn)的怪力亂神足以繞地球三圈。
僅僅是“ESO”活動的長沙當?shù)?,就已?jīng)有“TS天團”“防彈少女團”等實力強悍的競爭者。然而,“ESO”最終仍然脫穎而出,靠得便是那與當下內娛交相輝映的整活能力。“ESO”成員們深知自身本質,但他們比許多人認知得更加深刻,大抵是基于年輕人的實誠與無畏,他們真的將自己當做一支偶像男團來經(jīng)營。
黑色幽默的是,還真給他們經(jīng)營起來了。
“ESO”不僅僅有著自己的粉絲打CALL團,還有各自的應援社,每次街頭直播都能圍個里三層外三層,演出結束還能享受粉絲們“十里追殺”的熱情服務。大多數(shù)的粉絲都知道自己應援行為的本質是給耍猴兒的打榜,但“誰說耍猴兒的,不是藝術家”呢?
秉持著“允許一部分藝術家先富起來”的原則,“猴王ESO”成功地耍出了陣陣狂風,吹得當時的內娛泛起陣陣漣漪,無論是“黃子誠退出ESO”,還是“蔡澤坤加入ESO”都能頂上微博熱搜晾曬一段時間。他們出了單曲,拍了MV,甚至被邀請錄制綜藝節(jié)目,“地下山寨天團”越長越壯,捅穿了地表開了花,享受起了“春風帶雨的嘩啦啦”。
只是很可惜,地表的風還是有點大,嬌嫩的小花被吹散了架。他們的綜藝節(jié)目終歸沒有見光,“藝術家”們終究沒能先富起來就折了腰。去年八月,這場盛大的猴戲戛然而止,隨著主要成員紛紛改名退團,“ESO”最終銷聲匿跡,只留下一些“創(chuàng)出一點名堂”的余音。
在“ESO”所有人當中,凌達樂可能是最清醒的人,彼時處境的不可持續(xù)讓他成了第一個離開“ESO”,把自己的網(wǎng)名從“鹿哈”改回“凌達樂”的人。離開時那句“搞假的沒意思”,以及在隊友視頻中留下的“該結束這場鬧劇了”,仿佛能聽見真正屬于年輕人的錚錚骨氣。
到這為止,整個故事當中最有趣的部分就結束了,可能很多讀者都發(fā)現(xiàn)了,這段故事中完全沒有那3500萬的身影。確實如此,因為這段故事屬于“鹿哈”,而非“凌達樂”。在離開了“ESO”后,凌達樂才有機會改回本名,真正意義上地開始舒展自己。
你若單純看前后因果,那么這段成團往事對凌達樂而言確實談不上有什么用,最起碼它不會是那3500萬的來源。“鹿哈”為凌達樂帶來的,更多的是從一條生產(chǎn)線到另一條生產(chǎn)線的機會,一塊名為“流量”的敲門磚,但這只是讓他避免了被立刻掃入互聯(lián)網(wǎng)角落的命運,兩條生產(chǎn)線對原料要求的截然不同,讓他注定得重新開始。
最開始他試過很不“偶像”地扮丑直播
而對我們這些看客來說,讓這兩段故事接在一起的,是人類接近130歲的極限壽命,以及一句“互聯(lián)網(wǎng)讓一切皆有可能”的鬼話。
開始扭轉賽道的凌達樂一開始并不適應帶貨的生活,唱跳和賣貨雖然現(xiàn)在常被直播捆綁在一起,但終歸是兩件事,觀眾們并不會因為你會托馬斯回旋而愿意從你這買倆奶棗,更何況凌達樂的唱跳也沒到賣藝掙錢的地步。
回看過去七個月凌達樂一躍而成抖音帶貨直播頭牌的過程,你可能會有些失望地發(fā)現(xiàn),他的成功秘訣充斥著個人的努力與風口帶來的境遇。
面對辱罵他唾面自干,面對所有顧客他永遠用著乖巧謙遜地姿態(tài)一聲聲地喊“哥哥姐姐們”,面對自己要兜售商品他懷抱著與李佳琦試口紅無異的“自虐”態(tài)度,一刻不停地在介紹商品與往嘴里塞食物兩種狀態(tài)切換。在他的所有商品中,賣得最好的系列之一是“奶棗”,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有超過17萬單成交,然而由于他夸張的直播方式,有粉絲戲謔地稱他賣出去的17萬單里最起碼自己吃掉了10萬包。
從去年八月退團“ESO”到如今一年出頭的時間,“凌達樂”已經(jīng)徹底融入了帶貨主播的身份,并且完成得相當出色,他的抖音粉絲有六百多萬,帶貨幫經(jīng)常頂上前三。最近一段時間每場直播的觀看數(shù)突破十萬已然稀松平常,在他自曝了收入后,這個數(shù)字更是一度達到了二十萬。
時至今日,在他身上已經(jīng)看不到多少“鹿哈”的影子,他已經(jīng)完全成了一個自力更生,抓住時代機遇獲得成功的主播。
并且,某種程度上他還主動導向著相當正面的價值觀。
他在大富大貴后仍然對人保持謙遜、乖巧的態(tài)度,還會給抖音上籌款治病的其他主播主動刷禮物。
遇上天災人禍能捐出巨款賑災。
遇上觀眾突如其來的大額打賞會小心地規(guī)勸粉絲不要給他刷禮物,他并不以此為生。
這便是故事后半程的無聊之處。
凌達樂的3500萬并不是當初“ESO”那場盛大演出的延續(xù),其背后也并無多少樂子可以挖掘。他是那條死傷無數(shù)的生產(chǎn)線上走下來的幸存者——他在“ESO”的隊友們有許多都同樣走上了這條路,但基本無一例外都成為那個被淘汰的數(shù)字之一——除了加入他公司的那個。
這是個極為普通的天道酬勤加上時代際遇的故事,你隨便找本成功學教材,這類故事能找到兩籮筐,足夠糊滿你家?guī)膲ΑI踔?,在這一大批類似的故事里,凌達樂都算是表現(xiàn)得相當良好的一位,最起碼他擁有著問你“你23歲給你每個月500萬你飄不飄”的實在。
如果說這個故事中真正讓人感到不爽的,可能只有再分配的問題。
根據(jù)中國演出行業(yè)協(xié)會發(fā)布的《2022-2023年直播與短視頻行業(yè)發(fā)展報告》,截止至2022年,國內累計直播賬號開通數(shù)已經(jīng)超過了1.5億,這批主播在收入上呈現(xiàn)了極端的兩極分化趨勢,收入在10萬以上的僅僅占0.4%,收入在5000以下的,占了95.2%。
圖源:《2022-2023年直播與短視頻行業(yè)發(fā)展報告》
這已經(jīng)遠遠超出了“一將功成萬骨枯”的程度,說是尸山血海毫不為過。
在勝者通吃的夸張結構里,能否走出來仿佛是個抓鬮一樣的過程。更過分的是,你其實很難判斷在這個抓鬮的過程里,個人的努力究竟占據(jù)了多大的成分。
凌達樂的收入之所以突然之間鬧得人盡皆知,大抵是因為之前絕大多數(shù)抓到鬮的人,自己也搞不明白這個問題,于是干脆閉嘴不說。
而他,不小心多說了一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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